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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贰拾】←


贰拾壹


戈雷看了眼冒出云层的日头。

他昨日守在小三关下游码头,一收到穆雷自大营拍来的密文电报后,便立刻火速带人驱船赶到了生龙观附近的渡口埋伏。虽然按福洛麦的原定计划,戈雷并未晚到。但听完胡茉莉的一番诉说后,他还是有些懊悔,觉得来迟了一步。

胡茉莉从药船筏子取回了鹰哨,唤来家里的驯隼替戈雷传递了简单的消息。戈雷过去从未见过这种奇特的传信方式,忍不住多追问了小姑娘两句。茉莉用纤细的指头绕着毛茸茸的辫梢,一脸严肃。

“我爹从花背出生就开始驯养它,它是驯隼里最机灵的。要是没发现夏先生或夏先生有什么急事,它一定很快回来找我们。到现在还没有回来,说明花背找到他了,夏先生没事……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胡茉莉的视线缓缓移动到附近埋伏的人影上,清秀的脸蛋浮现出一丝不安。戈雷猜出她在想什么,便给了一个安抚的微笑 。

“这里的事,你也不必担心。”

小姑娘低头嗯了一声。戈雷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。

尽管起初他就对“执鞭人”所谓的备选方案有诸多腹诽,不过落子无悔,先救出一个是一个。

人毕竟不是真的棋子。人有血有肉。任你千万般计划,赖詹这样的无赖难免还是会惹出事儿。无论没通知那个姓林的擅自逃了或下药失败无端暴毙,总归与甲计划有所出入。错过第一种接头机会,只可在此处按兵不动,守株待兔。戈雷也想过派两个手下去林子里接人,但胡茉莉解释说,这一带山里地形复杂,就算手里有地图,进去怕也容易错过。他觉得茉莉对地形的说明并非全无道理,分散力量也确不是上策, 只得在江口附近候着。

近在咫尺,却不能立刻施以援手,心里头不免还是有点焦虑。

戈雷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。撂倒柱子的时机未到,不该轻举妄动。

思及此,他倚着山岩坐下,掏出怀表看了一眼。

华翰生这小子,能不能顺利把人给带出来……

戈雷与华翰生,其实只有几面之交。

第一次见到华翰生,在淞城的祥和洋货商馆新年舞会上。那时,华翰生应该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,因为陆军学堂督办人与淞城大户商行素有往来,所以也收到了舞会的邀请函。戈雷当时是警局的普通巡查,陪同商行邀去装点头面的警局长官同行。赴约的还有大学毕业初涉官场的福家大公子洛麦。看似毫无瓜葛的几方,无人晓得内里千丝万缕的关联。

一首舞曲结束,酒杯刚端到唇边,戈雷听见福洛麦轻咳一声,便越过楼梯扶手朝下看。舞池里有名青年抬起了脸,仿佛被吊灯的光线刺痛似的,立刻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走开,融进了陆军学堂一水的苍青色军官制服里。

对常年与各色人群打交道的巡查而言,那倒是张相当不引人注意的面孔。若不是福洛麦事先提示,戈雷绝对找不出这名青年与其他男学生有何区别。

他叹口气,转头一看,福洛麦正倚在桌边,朝他一扬手里的高脚杯。

“今晚的酒口味如何,戈雷巡查?”

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形容,便随口答道:

“挺平常。”

“是么?”福洛麦浅啜一口,朝他眯眼微笑,“那就好。”

……

“——报告巡查长,”戈雷的思绪被身后的人唤回来,“都已经安排好了。”

他把怀表塞回衣襟里,站起来松了松肩膀。

“确认过了?”

“是的。”

戈雷点头,示意手下退回灌木里,再次抬头望向远处天空。

“那么,只有继续等上一会儿了。”


***


隼子花背蹲在福洛夏的肩头,歪歪小脑袋,漆黑眼珠转来转去,似乎对华翰生的存在颇为好奇。福洛夏想起与它打交道的前几回,华翰生还没有从前线回到大营,所以它不认得眼前这男人。

“我从没有这么近见过驯隼。”

华翰生稍一抬手,花背立刻朝他摆出战斗的模样,一对翅膀朝两侧鼓起。

“它有点认生。”福洛夏做了个安抚的动作,抬起手臂,示意它自己飞上去。花背在半空中打了个优美的弧线,远远跟随着二人。

仰头看去,天已经完全放亮了。太阳没全露出来,雾霭间的连绵山峦笼着湿冷的纱雾。福洛夏正要跨步往前走,华翰生抬手道:

“等下,有水声。”

说罢走近一棵粗壮油核桃树,曲起指节敲敲缠绕在上面的粗藤。藤蔓大约手腕粗细,浅黄色泽,旁生的枝节深深插入附近泥地。华翰生掏出军用短匕凿进去,抬起膝盖一抵一用力,切口从藤蔓正中整齐地断落。掰开拿到手里掂了掂,倒有几分棍杖的模样。

他以这根棍子拨开了前面的树丛,小心翼翼探出去敲了敲。朝前走几步,避开腐朽堆积的落叶泥坑,朝外面探出头。

“下面才是深涧……原来山洞那边并不是最低的地方——好在昨晚没乱走动。“

福洛夏闻言,踏着雪水打湿的草丛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华翰生身侧往下望去。浸透凉意的水风呼地扑面而来,眼前只有一整片的幽暗深邃。隐隐的些许银光,应该是崖底深涧水流折射出的亮斑。若昨晚胡乱走动,也许已经踏入了灌木丛中,跌进真正的无底深渊。他缩回身子,用手拨起掉落在前额的碎发。

“也是好事。只需沿着深涧的山崖边缘往下游方向走,应该会找到天江的河口。”

华翰生点头赞同,把棍子随手夹到腋下。

“那走吧。别让戈雷等太久。”

福洛夏跨出一步,跟在对方身后。

“华军……翰生,”正式的相识才过一夜,还是没能彻底把称谓扳过来,“我不晓得你跟福洛麦先前如何计划这步棋,但我要告诉你——出去以后,我不打算跟戈雷的人离开。”

华翰生的脚步并未放慢。以伤者而言,这样的步伐倒算意外的平稳。

“那么……你打算如何?”

福洛夏抬头看看花背。它在半空不紧不慢地盘旋着。

“我要回去。”

华翰生问:

“回腾龙镇?”

“对。”

“腾龙镇易进难出,戈雷的人马无论如何也不能贸然闯进马森大营救人。”

“自然。”

“马森不会轻易放过艾德勒。搞不好连你都会被牵连进去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晓得,为了制造一个离开镇子的机会,我们费了不少力气么?”

“晓得。”

“然而,你还是要回去。”

华翰生突然收住脚步,转身注视着福洛夏。

福洛夏也停下来,望着那双深色的眼睛。

半晌后,姓华的年轻军校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
“好吧。”

“你不问我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要救艾德勒。“华翰生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群山,太阳刚打山背后探出来,他晒成浅棕色的侧脸似乎因清晨的寒意而微微泛白,“这是表面的理由之一。你似乎找到了马森大营的秘密突破口——这是你能说服自己在腾龙镇滞留三年的原因——这是表面的理由之二…”

福洛夏突然阻住他,脱下自己身上的黑缎面长衫。他把衣物往华翰生的肩头一塞:“先披上。”

华翰生挡住他。

“不必了,不冷的。”

“昨晚流了许多血。你当然会冷。”

“冷惯了,也不怎……”

华翰生的话音未落,撕拉一声,福洛夏已经把脱下的长衫前后撕成了两半。昨儿晚上这身衣服的下摆已撕扯过用作绷带,所以彻底毁坏也十分轻易。他抬起双手,各抓着一截布料,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微微抿起,似乎要压抑住一个得意的笑容。

——这下,不用也得用了。

“裹到胸口的伤处,还能御御寒。”

华翰生摇头苦笑,只得朝他抬起双手。因为肩头受伤,所以华翰生只有一侧肩膀穿上了制服袖子,余下的半披半挂在身上,任由福洛夏走过去,把撕开的布料前后一层层裹在旧绷带外面。待福洛夏拍拍手检查自个儿杰作时,华翰生的声音响起:

“那么,你怎么办?”

福洛夏头也没抬:

“我不怕冷。”

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。还没来得及开口问,华翰生便用右手握住他的左手,像昨夜那样,手指间彼此交缠。手心与虎口处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,热乎乎地覆在上面。

“可惜没办法背你走。”

指尖被攥住,意识到这只是句冲淡紧张气氛的玩笑话,还是不由自主呼吸短促了小半拍。想起华翰生说的是头一回相见时,他嫌溪水寒冷,而华翰生主动背他过河的事儿。虽过去没多久,却恍惚如同隔世。

福洛夏甩不开,索性拽住华翰生的手继续往前走。边走边开口道:

“——待会与戈雷会合,你跟他的船先回去。”

华翰生用另一只手里的棍子拨开灌木,分出一条道来。

“我跟你回腾龙镇。”

“不行。你的伤还得处理——你会拖累我。 ”

“我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,早习惯了。“

“我自有我的计划,不需其他人的帮忙。福洛麦的人也不行。”

话音未落,掌心却被华翰生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了。姓华的年轻军校无声地否定了他的说辞,还要顺带证实给他看:一名衰弱的重伤病号绝不可能使得出这样的力气。

按照以往习惯,他禁不住想要出言嘲弄——却不晓得为什么,任由对方傻里傻气地紧握着不放。

这些年来,孤身一人惯了,他从未想过能有人与自己并肩而立,无惧风险,也不信有人能理解焦灼胸口的那股痛楚来自于何处 。因为绝大部分世人的行事目的要么周全自保,要么名利使然。你不为名不图利还甘闯险境,说出来怕只看作是疯言疯语,怪胎癫狂罢了。

然而……

“如果——我的意思是,若你非得助我一臂之力的话,那么必须听从我的计划,”福洛夏道,“我自然晓得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。但你要明白,想帮手,就必须以我的计划为先。”

“你的计划就是自己回去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不可能。你的确是清楚马森大宅的情况,但大营的布防安置,你并不比我熟……”

“正因如此。”他打断华翰生的话,“所以我必须一个人回去。”

华翰生目视前方沉默不语,似乎在掂量这句话更深处的意味。隔了仿佛有一年之遥的寂静后,他转向福洛夏道: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福洛夏微微颔首:

“不过不论如何,计划总会有危险。”

他的嗓音低哑平静。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一个漠然的警告。

然而,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军官却微笑了。把二人握住的手举起,正对山峦间冉冉升起的夺目日光。

“所以我来了。”


【待续】


→【番外◆圣诞良时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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