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贰拾】
自生龙观通往小三关渡口的兽道,就在灌木的斜后方不远处。
少女蜷缩在枯枝间,无声地数着自己的脉搏。远处的观门附近隐约传来声响。靴底碾碎了经年落叶的咔擦响动。
一个声音压低了嗓门:
“观门口守了那么久,半个人影子也没看到。“
另一个声音回应:
“真他妈的邪门了!“
“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往哪跑?难不成坐船走了?”
“不可能,守筏子的两个早就给毙了。林副参领说了,今晚上非得找着不可,不然弟兄们赏钱半个子儿也没有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,你朝那边,我往这边!”
其中一人的脚步逐渐远去,背转到了山岩后头。接着少女听见了火把哔剥燃烧的杂音。一大股松油点燃的浓郁气味飘来。朝她的藏身处举着火把走来的那名丘八,有头凌乱短毛,红光里还有个胡须拉碴的粗糙面孔。
少女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。
——若是这里被他们捉住便糟了。必须出去找人来救回夏先生才行……
她把脸藏进宽大的虎掌刺叶片后面,脑海里却毫无征兆地闪现了一个暖洋洋的初冬下午。阳光热乎乎地晒着屋子的竹皮窗框。
她伏在账簿上,用习字的毛笔尖头逗弄一只背着红黑点儿的小金瓢虫。听见皮鞋声响,接着有人打起外头的布帘,还以为外头军营里的那些"兵"们走进来了,便要避到里室去,让伙计出来招待。
一个低沉悦耳的陌生声音把她叫住了。
“这儿有蝙蝠粪便卖么?”
她抬起头,正对上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。
“没有的,”她小声地说,接着又补上一句,“不过,要你能等到明早,我今晚去咱家的药农那帮着问问……”
胡家铺子不是腾龙镇上最大最具规模的一间药铺子——天江的小三关一带气候温润而多雨,山里善产竹子和药材。因此在各家码头上下天江的商船所吞吐的药材种类繁多,量也不小,没有哪间铺子敢夸口自己样样齐全——但胡家铺子自打开张以来经过了好几代人,所以在当地的名声响亮。
胡茉莉是掌柜的养女——她先前有个大哥,在江里遇到大浪,跟船一块儿没了——所以知道要这么跟客人招呼。那位年轻的黑发先生一听,嘴角往上一翘,露出她看得几乎发呆的笑容来。
“多谢了。”他说。
送走客人以后,她怔了许久。直到她爹胡掌柜走进来。晓得前因后果之后,便字斟句酌地跟她说:
"别跟夏先生接触太多。"
胡茉莉朝她爹爹瞪大眼睛。
"为啥?"
"那年轻人,"胡掌柜说,"太不一样。"
太不一样是怎么个不一样,胡茉莉那时却并没有开口问。
十四岁的女孩儿有着孩童的天真与少女的执拗,隐隐觉得问了大约也得不到自己所求的答案。她心里认定了夏先生跟其他见过的人都是不一样的。
那些人看夏先生也不一样。但他们只是觉得他离群索居,觉得他很是怪异,言语刁钻,身份尴尬,交往起来又难拿捏分寸。但胡茉莉眼里的夏先生是另种不一样。
她并不太明白十分世俗的一个道理:锥再怎么裹藏于囊中,尖头也会刺破那层布帛。太聪明的人太招眼,于普通人而言则太有威胁性——即便他们本无威胁之意。
这世上的常人准则,就是叫你比照他人的活法来活。
太出尖儿的,要么只有对手,要么只有厌恶他的和仰慕他的。却太难得到一个比肩而立的同伴。
胡茉莉自然是想不到这么深而复杂的道理。女孩儿的直觉却明明白白地轻告诉她,夏先生既有力量,又很孤独。
我能成为夏先生的同伴么……?
只凭我……
她被火把烧起的浓烟给唤回神智。险些被呛出一个大大的喷嚏。好在终于一把捂住了口鼻,尽力把眼泪吞下去。但也因为如此,手心被虎掌刺叶子拉出一条血口,吓了一跳,身子也跟着失去了平衡往后倒去。胡茉莉拼命伸手,抓住一条横在脑袋上方的粗枝。
树枝哗哗地响了。
“谁?!”
短毛的丘八听见了这阵声音,立刻举起火把四下观望。
“出来!”
枪栓哗啦一声拉开了。她用尽力气玩命地抱住了保持身子平衡的树枝。双脚荡啊荡的,缓缓地努力地往上提起。下面丘八的火把举高了,火苗梢头几乎要燎到胡茉莉所穿的布鞋鞋底。
她的脑袋里瞬间白亮亮的一片,只得咬住下唇,忍住了一声微微恐惧的呜咽。
还是……会怕。
胡茉莉紧咬着嘴唇,无声地用力呼吸。
会怕的人,能成为夏先生的同伴吗?
要是换成那个人,也许就不会怕罢。
生龙观里那张火光照亮的侧脸浮现在她的记忆中。亮点儿在那双深色瞳仁里里跳动,熠熠生辉。
那个人……现在跟夏先生是否安全?
她头一回见到那人,是给夏先生送蛇的那日。夏先生硬是要塞一块银元,推让间钱币落在地上,有个穿笔挺军装的年轻军官走了过来,把它递还过去。但夏先生没有接。于是她接了。
那年轻军官的嗓音与笑容都很温和。
她离开大宅的时候,看见军官站在小园外面,背着双手,仰头看青色空花墙外面伸出来的一丛檀香梅。
那身影的肩背挺拔,脚步十分平稳。在山地里干活也肯定是一把好手——不晓得为何,胡茉莉对这人产生了淡淡的亲切感。没准是背影让她突然又想念起了三年前江水里所失去的大哥。夏先生虽然年长她几岁,胡茉莉却鲜少把他看作哥哥。
但这个人,很像“哥哥”。
粗糙树皮割进了流血的掌心里。
下面的火把正转动着,向上移动。
……要被发现了。
与此同时,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急促蹄音。
树下的丘八也听到了。火把立刻移向响动之处。胡茉莉努力睁大眼睛望去。火光里,一双熟悉的棕色大圆眼睛也正瞧着她。
丘八发出惊疑的自语:
“他妈的……马?”
是华翰生的坐骑,赤芍。
赤芍昂头喷了喷鼻息,前蹄分开树丛,轻盈地小跑着过来。持枪的短毛丘八怔怔地看着它。对一匹马没必要开枪。然而……
“这马又是怎么跑来的?”
赤芍显然懒得搭理。它走过丘八身侧,直走到了胡茉莉所藏身的虎掌刺树下方。然后,再一次发出低低的嘶鸣。
丘八抓了抓乱发,自语着伸手要去牵马的缰绳。与此同时,胡茉莉猛地松开了双手,从藏身之处的树梢跳了下去。
她摔落在赤芍身边的草地上。
“……什……?!”
草丛里铺满枯萎的枝叶,摔下去倒也并不算疼痛。胡茉莉用从未有过的灵巧翻滚着跳起来,前先一步抓住了赤芍的缰绳,纵身跳上马背。赤芍立刻朝着持枪的丘八高高扬起前蹄。丘八吃了一惊,往后连连退了几步。胡茉莉喝了一声,赤芍立刻掉头沿着江岸边向小三关的下一个渡口奔去。
丘八的嘶哑喊叫声随风飘了过来。
“站住!”他举枪大喊道,“你给我站住!”
胡茉莉俯下身紧紧抱住赤芍脖颈,脸贴进了它浓厚的鬃毛里。马的气息生机勃勃地冲进她的鼻腔里。
“……不站住我就开枪了!!”
我不会停下。
夏先生什么事儿都看得明白,晓得得透彻,胡茉莉想,但他并不晓得一件事儿。以前她没有想明白的地方,在马背上奔逃的瞬间却想明白了。姓华的军校也罢她也罢,之所以想要成为夏先生的同伴,为的是“值得”。
这么一个人。了解他会喜欢他。喜欢他,便觉值得。
枪声终于响起。
林里夜宿的群鸟惊得四下纷飞。翅膀尖儿呼啦啦地掠过树梢。
一声枪响过后,又连着响起了两声。
胡茉莉深深地吸了口气,睁开紧闭的眼睛,因为她突然感到赤芍的脚步慢了下来。她不由得心中一凉,攥住缰绳,想要弄明白马身上是否中了枪——然而赤芍却彻底地停住了。
她抬起头,发现前方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人影。
应该是一群陌生的人影。
为首的那人身后,还有几个人擎着大小不一的火把。
火把照出了那人手里握着的一把长长的物事。尽管双方之间还有些距离,胡茉莉还是辨认出,那是一支长枪。
枪口朝着她的方向——不对,是朝着她身后的方向——似乎微微冒出一缕烟尘。
回头看去,举枪追赶她的丘八不见了。
赤芍载着胡茉莉,轻快地往前走了几步。那影子把枪交给了身后拿着火把的人,仰头看着她,似乎在仔细观察。
“小姑娘,”影子终于开口了,“你没事吧?”
她摇摇头。影子轻轻呼了口气。胡茉莉在火光下看到了他的脸。
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。
相貌看起来似乎有三十来岁的模样,一头短发却泛着浅白色。乍看似乎更年长些。不过,这样的白发很特别,衬得这个人的眼睛格外好看。
茉莉揉了揉鼻尖,呆呆看着。
那人不放心似的伸出手掌,在她面前轻轻晃晃唤回注意力。
“小姑娘,你是从上头的生龙观下来的么?”
“……嗯。”
影子蹙起了眉头,神色严肃。
“那么,你认得一个叫福洛夏的人吗?"
“我……”
答案险些从茉莉嘴里脱口而出。她咬着嘴唇忍住了。影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犹疑,便朝她安抚地微微笑笑。
“别怕。”他简短而温和地说:“我是福洛夏大哥的朋友。我叫戈雷。”
【待续】
PS,这里顺带跟大家说下,被问过好几回的福家大院本子,大概会在这个月某日里终于要筹备起来了。具体的完工时间目前还不能确定,咱们看故事的剧情进度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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