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了一整天的雾，虽说，又可能是雾霾。

四下一片朦胧雪白。

路灯外飞着一圈细细密密的金色颗粒，树梢挂着没冻上的星点儿雨水。

如若不考虑那些“灰土”啊，“尘埃”啊什么的，这光景透过车窗看，倒也颇有诗意。

看着雾，突然想起来，那么好几年前，早在还是懵懂的艺术生时，有一年写生，住过一条老镇的巷子。

借宿屋子陈旧，是个临湖小楼。

还是老砖房。

半夜，有人会打更。敲的是一面黄铜大锣（至少在我半梦半醒的意识里，觉得那一定是一面很大的锣）。

那声音，沿着窗户下面的小街走过来.

一路走一路悠悠地铛——铛——响着。

到几点，打几声。

有天，溜号去镇上网吧看邮件，回来时有些晚，心口碰碰跳。

狭窄老街，小巷子里几乎没人，几盏昏黄的路灯。那天也下大雾，雾气把头发打得湿乎乎的。

边赶路，边想起有句话说“香雾云鬟湿，清辉玉臂寒“，就算不是香雾与玉臂，我也充分感受了夜雾的湿与寒意。

因此，沿着青石板小路跑得飞快。

石板光滑，灯里浮着一层油亮冰凉的黑色。

走到住处附近时，我灵机一动，决意改抄近道从后门到小楼。这样的话不太容易被教授发现。那时候我们晚饭后要点评当天写生作业，若是当场抓住翘了点评跑出去上网玩儿，是会挨骂的。

跑过一道极短的木头拱桥以后， 影影绰绰，瞥见了小楼后湖面的闪光。

初冬月色透在平静无波的水上，散出的光点，犹如什么人撒出一层细小碎银片儿，浮浮沉沉，清冷且明亮。

湖不大，连绵的，黑黝黝的群山衬在背后，因而感觉尤为神秘。

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，雾给视野里全部物体镶了光晕。我曾好奇过海伯利安一书里写的发光蛛纱到底是啥样的。

如今想来，多半如同那夜的月雾吧。

不由自主地驻足。

就在那时那刻，远远地，传来了锣鸣。

铛——

悠悠长长，又离得远，听不真切，像雾也给蒙了一层纱。

依稀记得似乎只听到一声，却在那一瞬间，突觉周遭的浓稠雾气回暖，天地时人凝固在那一声锣上。

整个村落都古老。几百年的光阴都在里面。轻盈厚重。

我站了许久，然后，转头拔腿飞奔回屋。

对面的大屋门刚要上板——所谓上板儿，就是几块刷红漆的门板搬起来，逐个拼回，然后落大铁锁——我一手拢着厚围巾，一手推开帘布，跳进了门槛。

人跌入了温和柔润的大堂里。融进了烟火气和喧闹声中。

过了好久的后来，有人闲聊提起，说，哎，记得那天你才冲进来，脸蛋儿冻得发白，颊上热乎乎的红晕。那会儿突然觉得你好看得不行。当然，也就那么一会儿吧……

说这话的是个同学，关系算不得特别亲近，也没有恭维意图。我和大家一样被人夸奖会高兴的。

但好歹，分得清什么是客套，什么是套路。

不晓得为何，我相信她所说的几句闲聊。

因为我相信，那一刻我确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美，跌进喧闹的屋子的。

不。不是属于我的美，是雾气月色与锣声，那瞬间全部合作一处。

我是那一时刻成为有幸欣赏画面的人。

我作为间接的载体，带入了那一时刻的美。

小村月色，雾气朦胧，锣音清亮，山峦与湖水，悠远，古老，绵密，宏大，细致而凉薄。

先前，看到他人品园，说园林之美在乎景外之景，也就是所谓的“时景”。

即：“花影、树影、云影、水影、风声、水声、鸟语、花香，无形之景，有形之景，交响成曲”。

如此，造个园子，方可成为真正的值得欣赏的景色。

先前在订阅号里摘录过朱光潜的“谈美”，朱先生也聊了人的趣味审美与美的彼此联系。

其实，无我之境固然高明，但有我之境，却有人的感知，故而具有内和谐而外秩序的美。

如果说，建园林好比写诗造境，那么一切自然景色声音的融合交映，就好比理想中做文章的造境与写境二者合一。

如果没有人，则无人欣赏自然的美。

譬如，小村庄里的月色雾气也许千百年就有了。

锣敲了百年，但客观事物独立存在，无法为人得见。

如果有人画出来，可能又是另一种光景，如北宋范宽所绘的“寒林雪景图”。虽然上学欣赏时，往往说心生渺茫深邃之意。

我有时也觉得，看久了好似会被这阵子雪景吞进去似的——但又因山间有亭台小村，恍惚间，所谓寒林群山，就有了一缕烟火气儿。不晓得他人是怎么看待这张画稿的。只要望见小村落，便颇有些心生安慰的意思。就像夜里行船，河面黯淡，却看见岸边的星点灯火。

“寒林雪景图”| 绢本设色 天津博物馆藏

许多年后，偶尔遇着下雾的夜晚，我还会想起那一晚上的光景。

那么短短的一瞬间。

但欣赏一个点滴瞬间，也是情趣。《谈美》里说，“情趣越丰富，生活越美满。”

风景客观存在。美却需要自己捕捉。

咱们都是生活中的人。欣赏风景，让烟火气的生活变得好像也有那么点儿不同——既不是无我，也不是单单有我。

咋说呢，就还是用朱先生的话来说好了。欣赏，就是“无所为而为的玩索”。他说，“在欣赏时，人和神仙一样自由，一样有福。”

尽管如今自己的文字，没法把那时那刻，彻底完整地还原为你能亲耳听到，亲眼看到的事物。

即便如此，唯有文字去尽力描述它。

哪怕粗浅，却也算合我心意。 

希望传达给阅读的你。

祝咱们都在新的一年里，像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。

祝你新年快乐。

2018，继续相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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